山川之美,古来共谈。山川美景引得无数文人墨客流连其间,而除了亲身的游历,还有一种独特的游历方式,让人足不出户就思接千载、视通万里,在名山大川、江河湖海间肆意畅游,这就是“卧游”。在刚刚过去的假期里,“宅家旅行”成为网络热词,或可视作“卧游”的现代演绎。
古人如何“卧游”?又有哪些雅趣故事?
“卧游”一词始于宗炳
“卧游”这一概念始于南朝的宗炳。《宋书·宗炳传》记载:“宗炳……善琴书,好山水,西陟荆巫,南登衡岳,因结宇衡山。怀尚平之志,以疾还江陵。叹曰:‘噫!老病俱至,名山恐难遍游,唯当澄怀观道,卧以游之。’凡所游历,皆图于壁,坐卧向之,其高情如此。”宗炳可以说是一位超级“驴友”,他一生游览诸多名山大川,在无数山清水秀的美景中都留下了自己的身影。如果在今天,想必他是一个杰出的旅游博主。但是到了晚年,宗炳开始生病,无法跋山涉水,畅览山河。可是他心中始终不忘山水之乐,便找到一个替代方案,那就是卧游。
所谓“卧游”,就是把曾经游览过的山水美景画成图画,悬挂于墙壁,这样就可以随时欣赏山水美景了。宗炳在对山水画的欣赏中不断回忆过往的游览经历,从而代替实际的旅行,实现身体不动而思接千载、乐趣十足的审美效果。
在卧游时,宗炳还要调整自己的身心状态。他要荡涤心中的杂念,静心体悟,面对大自然的群峰烟波、云林浩渺,“坐究四荒”。这样还不够,他还要“抚琴动操,欲令众山皆响”,和画中的山峰进行对话,实现心与物游、天人合一的理想境界。
对于宗炳来说,放松身心、回归自然并不是他卧游的全部目标,他有着更高的精神追求。魏晋时期玄学兴盛,魏晋文人们多信奉老庄哲学的“澄怀观道”“澄怀味象”说。在他们看来,抽象的“道”就存在具体可感的大自然中。宗炳也认为“山水以形媚道”,美丽的山水美景引发人的玄思,山川、河流、云雾、瀑布、树木、飞鸟等物象中都蕴含着万事万物之“道”,只有善于体悟之人才能洞晓天地间的大道。所以宗炳在卧游时不仅要畅神悦心,更要体悟山水之“道”。
此诗端是卧游图
宗炳开创了“卧游”的传统后,文人士大夫纷纷效仿,卧游由此成为文人之间流行的一种风雅游戏。历史上文人们也留下了众多以卧游为主题的诗文作品。
北宋黄庭坚有“海角逢春知几度,卧游到处总伤神”(《题宗室大年画二首其一》)的诗句。北宋时驸马王诜多次提及宗炳的“卧游”。南宋范成大也有“剩作画图归挂壁,他年犹欲卧游之”(《初入大峨》)之诗。南宋陆游多次作过“卧游”诗,如“老来无复当年快,聊对丹青作卧游”(《观画山水》)、“莫遣良工更摹写,此诗端是卧游图”(《小阁纳凉》)。元代赵孟頫则有“卧游渺万里,楚天清晓秋”(《题米元晖山水》),写得清新开阔。元代文人画家倪瓒写过“一畦杞菊为供具,满壁江山入卧游”(《顾仲贽来闻徐生病差(瘥)》)。明代袁中道干脆写“重追宗炳迹,新筑卧游居”(《访苏潜夫于小龙湖赋赠》),直接以宗炳为榜样。清代词人纳兰容若也写过“云中锡,溪头钓,涧边琴。此生著几两屐,谁识卧游心”(《水调歌头·题西山秋爽图》)。清代作诗最多的乾隆皇帝当然也在诗中记录了“卧游”的风雅体验。
除了创作直接以“卧游”一词入诗句的作品,文人们还秉承“卧游”的精神,创作出以器物为媒介而进行卧游想象的纪游诗。传统意义上的纪游作品中,纪游的对象是指作者耳闻目睹的实地山水景物、名胜古迹、风土人情、历史典故、现实生活,而有了卧游理念的加持,单一器物也可以作为想象驰骋的出发点,文人们开启了漫无边际的卧游想象。其中尤以南宋诗人范成大的诗作为代表。范成大热衷于收集名山中之奇石,曾收藏有“天柱峰”“小峨眉”“烟江叠嶂”三种奇石。当范成大不能亲临实地时,便以相关奇石作卧游,发挥想象,创作纪游诗,如其《天柱峰》一诗:
衡山紫盖连延处,一峰巉绝擎玉宇。
汉家惮远不能到,寓祭灊山作天柱。
我今卧游长掩关,却寓此石充灊山。
形摹三尺气万仞,世间培塿何由攀。
南州山骨朵清淑,乳孽砂床未超俗。
神奇都赋小峥嵘,雷雨飞来伴幽独。
哦诗月明清夜阑,坐看高影横屋山。
摩霄拂云政如此,吾言实夸谁敢删。
该诗小序为:
天柱峰,英石也。一峰峭竖特起,有昂霄之意。天柱本在衡山,自黄帝时即以灊山辅南岳,汉氏因之,遂寓其祭于灊天柱山。衡、灊盖皆有天柱,而灊名特彰。九华、雁荡若他山,亦皆以此名峰,不足算也。
结合小序可知,诗人并没有亲自游历衡山天柱峰,只是以英石作卧游灊山。他凭借着收藏的奇石作卧游,凭借着自己的想象创作出纪游诗。范成大还作有长诗《小峨眉》,该诗也是诗人借咏石,发挥想象纪游的作品。其诗前序言:“近得灵璧古石,绝似大峰正峰,名之曰小峨眉。东坡尝以名庐山,恐不若此石之逼真也。作《小峨眉歌》以夸之。”南宋初期,灵璧就作为宋金政权反复争夺的政治要地,战乱频仍,文人已难以亲身游历。因此范成大借助灵璧石卧游,创作纪游诗,其中也饱含着对中原故土的追念。
丹青再现山水境
在画家圈中,常常用“卧游”来形容观画,“卧游图”也是明代画家喜欢用的画题。南宋云谷禅师“行脚卅年,几遍山河大地”,只因未到过潇湘打卡而有所遗憾,因此央求舒城李氏为其作“潇湘图”,画群山连绵不绝,自己躺在床上便可“卧游”潇湘,以弥补遗憾。南宋的吕祖谦有《卧游图》一卷,乃其“晚岁病废卧家,取《史传》所载古今人境胜处录之,而以宗少文卧游之语置诸卷首”。明代吴门画派宗主沈周也以册页的形式作过17帧《卧游图册》,既然是“卧游”,则不必拘泥于客观山川原貌,遵循心灵的真实便可,册页既可站着、坐着欣赏,还可躺在床上仰面把玩。其第一开为《卧游图》,为十七幅画中的点题之作。小尺幅特别适合画边角之景,像一幅大山水中的局部,把画眼之处单独拿出来,显得小而精。这幅画的前景草草画出几棵树,品种不同,聚集在一起自由生长,横插至画面对角,平衡了画面。山石多用披麻皴短点皴成,再加比较浅的色彩渲染。画中一位读书人出现在高台山坡上,侧面对着我们,手中捧着一卷书,画家并没有仔细刻画他的面部表情,只见他身体舒展,轻松惬意,不知是在看书还是在做精神的远游。主角面前再无景色,画家留给观众无尽的想象空间。沈周的题诗为“高木西风落叶时,一襟叶夹坐迟迟。间披秋水未终卷,心与天游谁得知。”
明代画家李流芳有《西湖卧游图册》二十二开,堪称杰构。每册有题跋,其中所置思理,深可玩味。在他的西湖卧游图中,寻不到视觉流动的起止,寻不出四时运行的节律,只看到他随性的涂抹。他以乾坤之眼来看西湖,他看到的是天人间容与徘徊的境界,他画的就是卧游天地、乾坤万里的无穷世界。清代画家程正揆用34年作《江山卧游图》,达500卷之多,移步换景,尽写山川胜境,生动曼妙。他在一幅《江山卧游图》题跋中说:“造化既落吾手,自应为天地开生面,何必向剩水残山觅活计哉!且沧海陵谷,等若苍狗白云,千年一瞬也。安知江山异日不迁代入我图画中耶!”其弟子僧侣画家髡残也曾为灵公禅师作过《卧游图》卷,烟雨迷蒙,并题跋“少文卧游益潦倒,四壁琴操知音稀”。
卧游一词不仅被用作画题,也常被题写在山水画中。如黄庭坚诗:“轻鸥白鹭定吾友,翠柏幽篁是可人。海角逢春知几度,卧游到处总伤神。”后人在题咏“潇湘”山水画时,也借喻为透过画家之笔想象游览真实山水。南宋绍兴五年(1135)进士关注跋米友仁《潇湘白云图》曰:“当得山川之胜,卧以游之。”又如元末明初诗人高启《床屏山水图歌》云:“画工知余爱青山,久堕尘网无由还。故将列岫写屏障,使我卧起于其间。从此长如宿清境,枕上分明见峰岭。炉烟晓入帐中飞,拥被惊和白云冷。丹崖碧树层层开,江雨远逐孤帆来。就中楼阁是何处,仿佛神女巫阳台。楚山修竹潇湘水,似有清猿忽啼起。江南千里梦游归,半床落月高堂里。”
宋代画家郭熙在他的绘画理论著作中说:“君子之所以爱夫山水者,其旨安在?丘园养素”,山水田园间的“丘园”,成为士大夫恬然自处修身养性,坐看风云变幻的理想场所。他又说:“世之笃论,谓山水有可行者,有可望者,有可游者,有可居者。画凡至此,皆入妙品。但可行可望,不如可居可游之为得。”山水画作可行可望,可居可游,文人们在作画、赏画时实现了身入画中,畅游山河的理想境界。身入画卷天地宽,卧游山河不思还。文人们在卧游中将个人主体情感与客观自然物象合而为一,在精神畅游中给心灵提供了一个绝佳的寄托之所。